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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普普

山居性纪(节选)/吴光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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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8-22 13:47:2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听到这段故事的时候,还是好多年前在老泡茶馆。那时,我还什么都不懂,迷茫而困惑,并且因为各种原因正深陷痛苦的渊薮。被杨帆带去喝茶,说是引荐个高人开导开导我。到那儿一看,实在不高,就一米六五左右一瘦干巴老头,也没觉得怎么着。
  不过,老泡当时的一席话还是把我惊着了。而且,他是非常有趣儿的,三教九流,江湖逸趣什么都懂。即使开始拜师不成,我也喜欢经常到他那里去聊天。时常把小时候从庙里、从杨帆家那些佛教小宣传册里听来、看来的东西向他请教。你是知道的,他是“老没正型儿”,总是嘻嘻哈哈,你问他东他答西地整蛊你。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最高明应机施教的点拨方式,当时却不理解他的一片婆心。
  有一次,我是问他关于灵魂、关于我倒底是谁的问题。他忽然收了平常的嬉笑,面无表情,跟没听见似的,一边给我倒茶一边咕噜出一句:“喝茶,喝茶,竟想这些个劳神子有什么用。”如此,我去了十一次,他都是以“喝茶!”二字打发我,顾左右而言他。以致后来我还没说完, “喝茶!”就破空而出直接切断话头儿,搞得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也是有股犟劲,每次去哄他高兴还都再度提起。终于第十二次把他问“烦了”,于是没再听到“喝茶”二字。“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这么不开窍儿啊。你是属熊的吧?”看我还是眨巴着一副小眼睛的茫然无解状,他吧嗒吧嗒地吸着他的烟袋锅儿,一边咧嘴吐烟揶揄着,一边不紧不慢地借用这个故事,对我这下劣根器做最后的拯救——文字性启发。这实是迫不得已,被我这既拙又憨的熊性给逼的。本来依着杨帆的描述,他从来不立文字,不落言诠,恰如承了赵州老和尚的衣钵,只此“喝茶”二字,便已接人若干了。

当我听他讲到——“我是在看着那个内在的看者”时,虽然还不能理解,但隐约觉得,确实应该有个内在的心在感受这一切,可冥思苦想,又不得要领,就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是不可思议。”
  就在这当儿,我胡思乱想之际,没想到,老泡突然大拍了一下桌子,眼睛直直地瞪着我。面前的茶杯都震翻了,茶水溅了一桌子,他浑若无觉,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什么东西趁我猝不及防灌到我心里去。
  我被他这太过突然的举动,响亮的拍击声,还有他瞪视的眼神吓了一大跳。要知道他从来都是和蔼可亲的,再说也不知道、也来不及想自己错在哪里……大脑一片空白,不禁惊了个冷战,之后又浑身出汗,一时突兀枯槁地愣在那里。但是说也奇怪,似乎随着这一惊,抑或是随着那空白,很多东西都抖落了似的豁然脱落。身体的感觉、周遭事物概念性的、重着的固执还有纷飞的思绪,种种尘缘悉皆消陨。
  我甚至感到一种暂时丧失了体重的空的感觉,孤伶伶的,好像只剩下了被剥离、孤耸出的心识,在那枯槁里活泼泼地灵动。
  外在的一切事物好象都浮在了表层,而根本无法打入我的心里。我感觉心仿佛被一道淡而无形的屏障呵护着,完全独立于身体以及外在。事物都如影子似的轻幻飘渺,无法撼动我的中心。就好像你非常投入某事,而对周遭视而不见、心不在焉的那种感觉。只不过,尔时,我投入的不是某事,而是被鲜灵灵剥离出来的孤绝清醒的内心。
  似乎有某种直逼性灵的光亮趁着这个间隙,这个思维停顿的瞬间御空而入,成为了我生命的托付。更准确地,那与其说是一种降临,毋宁说是一种发现,那是对“自己”一种全新的发现、真正的认识。是的,这短短的一霎那,这短短的,无思无虑的一霎那,足矣,足以瞥见,瞥见你内在的明性之觉。
  感觉自己似乎是位于中心的某个地方,那中心是一个意识的点,是一个绝对的、永远的衡定。
  而念头此时也仿佛从洪水猛兽成了涓涓细流,被洞见得仿佛沙中的金子,历历分明。每一念头与每一念头间竟似断了线的珠子抑或屋檐的滴水,有了间隔,在那间隔里,便是这性灵的秘密,心的家园。
  但是,片刻之后,种种外在的感受又鹰隼般攫取了我,思维的惯性又彻底占据了头脑,我好像又要去思索刚才听到的每一句重要的话,生怕错失,生怕遗忘。
  正当此时,老泡接过我刚才的话茬儿,他明确的直指即刻打断了我的思索:“不可思议,正是这样。心的觉性状态是不可‘思议’——不可以头脑的作用来思维辨别的,是摒弃所有逻辑思维后的直觉。”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我想起不知从哪儿看到过这么一句话,难道认证真理、生命真相是要通过内观、直觉?想想还是不太理解:“可是哲学与科学的基础,甚至宗教中很多东西都是头脑所思考的产物。他们也在寻求着宇宙的真相,如果这么多人在方向上都错了,如果这么多人都是盲目的,岂不是太荒唐了?”我将信将疑地瞟了他一眼。

 楼主| 发表于 2011-8-22 13:52:22 | 显示全部楼层
老泡不置可否,只是习惯性地磕磕烟灰,鼓捣着烟袋锅提醒说:“故事还没有完。”我静下心,良久,听他继续说道:“那个看门人听了修道者的话,也像你一样莫名其妙,一脸谦卑嗫嚅道:‘可是,先生,我还是搞不懂,您这样做,每天看护着内在的看者,又会有什么报酬呢?’
  “修道者听了爽朗地笑起来,说:‘在那宁静的空间里,生命的春天已经来临,是那么的丰富,带着所有的喜悦与祝福,当你了解它的时候,你会发现,它是存在给予我们——最大的礼物。’
  “毋庸置疑,看门人从他灿烂无拘的笑容里已经读懂一切。他不禁惊奇又有些激动地说:‘这,太奇妙了。我会‘看’,我一辈子都在‘看’,可从来没有美好的感受。这一次,请您一定告诉我,其中的秘诀。’修道者意味深长地说:‘是啊,我们都知道如何‘看’,但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方向。’”
  “看门人与修道者愉快的谈笑惊动了院里散步的富翁。他是这个国度中最有钱的人,享尽了荣华富贵,见识过各种诱惑的把戏,尝试过太多新鲜前卫的玩乐方法,最终却越来越觉得麻木无聊,他对一切越来越提不起兴致,越来越厌倦。他以为一切不过如此,一点儿都不快乐。现在,他居然听到门外,有人在爽朗地开怀大笑。那不是做作、虚假敷衍的、他所司空见惯的面具似的笑,也无各类瘾君子失心疯一般变态的浮浪,那是某种发自内心的讴歌、发自内心的坦荡与欢乐。他听得出来,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在发生,急忙开门走了出来。
  “可是,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他的老看门人,和一个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人。看门人禀告了事情的原委,富翁很是诧异,但他毕竟见多识广,知道是遇到了不一般的人,就双手合十做礼问讯道:‘请问先生,怎么样才能得到象您说的那些感受呢。’
  “修道者合十还礼,一字一句地说:‘成为丰富的,而不仅仅是富有的。’富翁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感觉修道者的眼睛非常宁静,他的脸上那么平和,可话语之中的淡定却仿佛带着一种绝对的权柄,不容置疑。仿佛他整个人安静的存在状态,有某种安抚、修复的作用,自己所有的焦躁与苦闷,都象阴云般消散了,被清洗荡涤一样地化于无形。那修道者的‘在’——他的生命状态散发着如此的光芒,使富翁觉得自己内心以财富、以声名堆积起来的自信竟然如此轻如鸿毛。锦衣华服的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倒象是乞丐,而布衣草履的他却犹如真正的国王。
  “富翁诚恳地说:‘我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富有是某种与物质、财富没有关系的品质。感谢上帝,我有幸遇到了你——一个丰富的人。’”
  听到这儿,我心急地问:“那怎么样才算是一个丰富的人?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丰富的人呢?”
  老泡未卜先知似的诡异一笑:“我猜那看门人也一定会问这样的傻问题。”
  说着慢悠悠地往杯子里斟满茶水,笑着递给我,恢复了他一贯的“狡猾”——“喝茶!”
  我这个“恨”呐……百爪儿挠心。可是,斩钉截铁,时间尚早他却似要送客打歇儿了。于是,那天的谈话就这样,兴冲冲地嘎然而止,在悬念与我猴儿急的渴望中,结束了。

 楼主| 发表于 2011-8-22 14:03:01 | 显示全部楼层
 裳儿,我可不卖关子。毕竟,我们曾在一起朝夕相处,太默契了,有时彼此一个眼神就已会心,等于为这做了最好的准备。过去,之所以还没有为你直指,是觉得你总是对我还有最后一丝的疑虑。还记得吗?我刚来这儿一个星期的时候,你就发来短信说你已彻底相信我,要等到我有成的那一天。 我想,时机应该是成熟了的。因为,只有完全的相信,才能缔结最深的交流与沟通,才能达成最真实而完美的传递,才能最快地相应而得到同样的心态与感受。
  那么今天,就让我接着这个故事来为你进一步拆解这个迷局吧——
  裳儿,比如树上有一只鸟在鸣叫,你听见了,看见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谁是那个背后的听者看者呢?答案显然不是躯体、肉体。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能听能看的你到底在哪里呢?
  不过,你还是先别想了,枉费心机,越想越错,这个问题也曾经令我抓狂。
  佛经上说:“众生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妄认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若做通俗有趣的解释,大概应该如此描述:人们错误地把具备四大地、水、火、风这几种性质的物质、把一堆不断生住坏灭的细胞或者以现代物理的观点把一堆不停运动变化着的有机物与无机物的组合体,认为是自己的身体。
  错误地把不断触及的、变化的外境带给人的图像、声音、味道、肌肤感觉以及思想念头等等在心中留下的烙印与感受,认为是自己的心理。
  而这身体与心理的组合被当作是“我”——自己。
  显然,人的确如此,而这样说是要以此来揭示“自我”的虚妄不实,揭示它不过是一个无常变化、因缘合和的聚合体。
  佛说“自我”是所有痛苦的根源。
  这样剖析是要让人放下执着,破除人们对“自我”虚妄的错觉,以拔除这个痛苦的总根子。
  并且,这解构还要再进一步,你有没有感觉到这其中的问题:诚然,这一切现象是虚妄的,可是又是谁在其后感觉着这一切呢?分明这背后,有一个能感觉的东西,那才是“自我”的根子、“自我意识”的根子,要破除“自我”,就得彻底地认清它,挖出它隐匿的藏身之处。
  这件事非常有意思,见证“无我空性”,却是要在充分地了解、看透“自我”,或者说是“自我意识”彻底成熟之后。
  这是一件瓜熟蒂落的事情,就像一层层地剥甘蓝,而“真正地认识自己”——找出“内在自我意识的附着点”成为了必须剥开的第一层。
  
  楞严经里有“返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裳儿,还记得前面我描述美妙声音时,所提到观音菩萨的方便法门——聆听吗?它正是要通过倾听外在的种种声音,进而“返闻闻自性”探寻到你内在能听的“心”、能听的“自性”。通过“所觉”找到“能觉”,找到那个“能觉”的“意识”,那个内心真正的你自己,这是走向觉悟的第一步,是走向终极觉悟——“性成无上道”的开始。
  是的,就像光会在一个盲人的心里流动,所有深刻的,都不会通过感官抑或表相领悟,而是对内在的聆听。还记得3000年前希腊德尔斐神庙阿波罗神殿门前的那一句石刻铭文吗?——“认识你自己!”这句话曾引起过无数智者的深思,后来被奉为“德尔斐箴言”,今天,你该知道它真正的意味。
  这就是为什么,真正的知识是“知”与“识”,是心底自发的智慧而不是累积的学问。所谓的“知”正是觉知,“识”也正是“认识你自己”——真正的你自己。只有在一种清晰的醒觉与深入中,才能格物致知,自我认识,从而穿透任何事物的表象对其本质获得赤裸的洞见——真知灼见。
  以这样的标准,“知识分子”大多也只能是覆盖过多“知识”尘埃的伪知识分子了,这正是“知识”越多越反动的真正含意。为什么是尘埃呢,因为那些听来的看来的“知识”都是别人的,而不是你自心涌现的智慧,它经常会更加蒙蔽、更加障碍你对自心的认知,并且使你的心因为自己“知识”的广博而生长出一种优越的傲慢与成见的屏障。这,在佛法被称为“所知障”。
  对“能觉之心”的“知”与“识”,对它的瞥见正是唐宋以降,后世禅宗开悟所谓“三关”之初关——明心——也即“青原惟信”禅师说的——“亲见‘知识’,有个入处”,得了个可进入的地方。

方峻走后,端午节那天,周朴如约而至。他是我在鸡足山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准确地说,他是一个隐士、药农或者茶农,我还一时说不清,这也不过是和他见的第二面,但一见如故。
  上一次从他那里分别,便惺惺相惜,约好来年端午节,他来山上看我。
  他给我的印象是一如古人的那种丹凤细眼,红扑扑的脸膛,脾气极好,一袭青色袈裟,步履矫健,头上戴个斗笠,肩上常背一个竹篓。
  不过不要误会,他可不是和尚,更不是城里讨钱骗人的假和尚。他说在这里穿袈裟,一来是喜欢,有种活在古代的感觉,二来方便,即便去集市,也少有闲人搭讪讨扰,反倒成了最好的保护。
  他给我带来了几挂编好的艾草,一挂悬于洞口的山岩上,一挂挂在了书、厨房的门框,说是端午当驱邪避秽,布瑞降吉。又带来了广种在他茅棚四周的佩兰,以及他新制的白茶与粽子。竹篓里还有一些他这一路上采集的珍贵药材,我都非常感兴趣。毕竟跟老泡学的都是医理,见的也都是制好的生药。鲜的草药,说实话,我还真是不认识。
  周朴说这鸡足山满山是宝,就他采到过的就有一百多种名贵中草药。我心下暗想,对于我这等不识货的呆子,真有点像佛说的——如入宝山,空手而返。
  我们把东西放好,他就让我先在灶上烧起热水来。说是在他们这里一直还流传着这个习俗,每到端午节无论男女老幼,人人都以佩兰煎汤洗身,这一年都会平安吉祥。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九歌•云中君》“浴兰汤兮沐芳华”的意境。平安吉祥也许不可能单靠沐浴兰汤而得,但是马上潮热的夏天就要到了,佩兰除湿祛邪,预防皮肤病倒是真的。况且我也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现在与新鲜柔嫩的佩兰共浴,想是你在北京花瓣浴也无法领略的清润感受吧,何乐而不为呢。
  他来是要听我弹琴的,也是要为我继续谈茶经、布茶道的。一边烧着水,我们便一边准备。我搬来古琴,置于松石之上,摆上我这儿仅有的两只大碗,他把棕子什么的放在一个小木墩上。
  不一会水便烧好了,开玩笑邀他共浴,他说前一天已提前行事了。我说浴虽不得共,但我如此赤裸以对,赤诚相见,将来他苟得道可勿相忘。他接话说:“迷时相度,悟了自度。”我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裳儿,告诉你吧,其实我赤裸了身子在这深山间行走可是平常事。反正也没有人,即使恰巧遇到猴子、松鼠或者其它什么小动物看到,它们也不觉惊奇,还是一脸的平和。我也秉着自然之心,欣欣然,全无羞耻之意。经常这样做日光浴,还有两次雨中裸行,感觉比我十年前在北京的暴雨中,驾破车于长安街上一路狂骑引众侧目的狂放,还要不羁。
  佩兰之汤早已兰香四溢,由于紫红的嫩茎,汤色有点微微泛红,再加上它馥郁的芳芬,浓烈度还是稍稍超出了我的想象,竟有些微妙的感触——像你的柔软让人动容。少倾,待它微凉,以毛巾浸润,擦拭全身。毛窍仿佛都张开了翅膀,仿佛都在拥抱摄取这独特的芬芳。裳儿,真的,很长时间之后,我每每还能隐隐地闻到身上遗留的佩兰清香的余韵,我想那也是某种特质的交换与结合吧。
  我擦洗穿衣的当儿,周朴早已把剩余的艾草铺架在老松与石榻的前面,点燃,薰起一缕缕禳邪的青烟,又作端午之祭。我添了些柴又烧起新的水,以备待会儿煮茶之用。然后,又重新净了手,特意换上弹琴时常穿的一件灰布中式对襟小褂,铺好蒲团,臀下再垫个小垫,盘腿端坐在松石上。没有琴桌,琴便坦然抱放膝间平陈跏趺之上。弄弦、调轸、校音准。他搬出我的太师椅,坐在那里默然无语地看着我一件一件地准备。
  我把两手平放琴面,凝神,更深地进入静定,酝酿,良久,再深入内心体会此时欲要诉抒的意韵……轻缓地起挑、抹、勾……,他则似乎并没看我,只是侧耳倾听——
  古琴撩拨艾草薰蒸的香气,艾草晕染古琴弦动的泉音。茎叶在星火中劈啪作响,若吟、若诉、若轻唱,俨然回到楚之河畔,回到屈子的故乡。想来这个年代,已经没有多少人坐下来品味,人们宁愿在匆忙的脚步里,把心里的呼求遗忘。即便今天,这个世代相传的日子,剥开新鲜的棕叶,人们依然会在麻木中忽略,忽略那清香,忽略沁人心脾的清香,忽略那应有的——祭奠与神往。
  

 楼主| 发表于 2011-8-22 14:11:3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起首弹的是《列子御风》。会的琴曲着实没多少,但你是知道的,这首是我最深工的一个,想当初你可是一个小节一个小节帮我“抠”出来的。曲子虽然不是很难,但正是这种缺少跌宕转承、大起大落的曲式,要弹出味儿可是太难了。非准确地把握它的神韵,得之于心再应之于手不可。可能是方峻走后我连着又闭了几天关的缘故,那天心境出奇的恬淡超然,既无周朴来了似乎应有的大喜过望,也无端午怀想屈原的哀怨,反而贴合乐曲御风而行,遨游六合的意境,是我自认为弹得最好的一次。就连《酒狂》,那天也被我放慢了节奏,弹得超脱有余,而欢畅略疏。自我感觉非常投入,吟、揉的时候,手指手腕连带肩背动荡松软,出来的音色悠然而滑润,颇有一番意想不到的迤逦婉转。撞、复、绰、注、又干净利落,恰到好处。
  但是,几曲终了,我在周朴的脸上却没发现任何意外的惊喜,他只是自顾自点了点头,甚至都没看我一眼,就埋头去准备他的茶道去了。
  这让我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超然不见踪影,恬淡去了大半。你是不知道,那天我超水平发挥,弹得真的没得说,甚至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料,让自己都有点吃惊。那种感觉有点像生平第一次亲临现场聆听古琴或者第一次在你们音乐学院听李祥庭教授弹琴时的那种让人毛骨耸跃的怦然心动。就觉得人生怎么还有这等妙处,这等妙物,这等众里寻他千百度,忽一日怦然上心头,却又仿佛在梦中或在哪里神交已久的感动。弹完之后,仔细一回味,我自己都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激动得身体竟有点微微地颤抖。可这厮,别说惊为天乐,竟连半点夸张的讶异都在他脸上找不出来。我心里有点儿不对劲儿,心想这山野村夫艺术的心窍一定尚且蒙昧,定规欣赏不了这等阳春白雪的东西。转念又一觉照,嗯,自己还有这个,这个老是想要让人认可的虚荣心,并且还因此而生了嗔怪,自己所谓的那些觉悟怎么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一时都到爪哇国去了呢。难怪老泡说我还差得远,躲到山林里与任何人都无往来,当然清静,一碰事儿毛病就全抖落出来了。可要不能与人相处那怎么能叫觉悟呢。嘿,不过我现在倒是有一项本事,这烦恼的念头刚一起,我迅即知道,心只要向它觉照一眼,它就像积雪遇着阳光似的,一下就化于无形,成了心头一片春温水暖的和平。就好像说是在这尘世烦恼重重逼迫的当儿,忽然知道另有个天堂,只要我想我可以一拔腿就抽离,就进入天堂。可问题是天堂并不永远,一会又被什么现实的冰雹打落地上,成了折翼的天使,我便又得抽离……
  我正这儿一个人寻思反省呢,他的话打断了我。
  在灶眼儿里添完柴后,他在两个碗里分放了三分之一的茶叶,又把放碗的小木墩以及太师椅挪得离我更近了一些,只等水开。
  看出我一脸的怅然若失,他没说话,倒先真诚地笑了,在那种没有一丝阴霾,没有一丝拘束的笑容里,我反而更看出自己的“小”了。
  “你一定挺奇怪我怎么没有特别惊喜。”他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不,不,你不用怀疑你的琴艺,其实就你今天的演绎,尤其是第一首,已经非常好了。古琴我不是很懂,但我的直觉能分辨出好坏。我过去在昆明买过几盘古琴曲,可是拿回来一听,不知是现代录音还是琴师的问题,总感觉那是死的,匠人一样的东西,没有感动,就像机械的流水线的产品。可是今天,听你的不一样,难得的是你的音乐已经有了自己的味道或者说气质。”他忽然顿了一下问道:“你最先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列子御风》。”被他这么拐着弯儿一夸,我倒又有点不好意思了。把琴轻轻放在一边,拆开双跏散坐着,朝他又微微侧转了一下身子,恭敬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列子御风》。”他沉吟着,仿佛在回味,眸子忽地一亮:“嗯,非常符合意境,圆润又不流于轻浮,‘质而不野,文而不史。’”
  没想到他还拽了句文的,借用《论语》文质之说来形容我的琴弹得质朴而不粗俗,斯文而不虚浮。这话中肯又不过份,让我不由得更加刮目相看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还只能说是中规中矩,未及化境。”
  “当然,不好意思,我还是自知有几把刷子,我这离化境可是太远了,甚至连高手都算不上,也只能说是刚入门而已。”这话是实情,不过心下还是想,时下谁又敢称已臻化境呢。有时即便技术早已到位,可人不成心不应,境界还是上不去。
  “我在大理遇到过一位高人,真是深不可测。”说这话的时候他颇为动容,有我说的那种惊为天人的触动。“他弹的时候,你完全能感到那种心灵的撞击,他从不拘泥于固定的曲子,完全即兴,有着强烈的带入感。有时,每两个音之间都要沉吟良久,余音袅袅,仿佛有活泼的青鸟衔着那声音的羽毛越飞越远,坠入浩渺的空际,静得让人如临太虚。有时,又激情澎湃,大开大合,如意马奔腾,铮铮的琴音浩浩汤汤,铿锵四射,绚烂磅薄。有时,音色忽又陷入空茫,那种低沉而苍老的感觉,仿佛孔子携琴逾越了几千年传递的心声。有时,音色则明显枯劲而稚拙,就像初学者般生涩,可细细辨识,又迥然不同,你会在他营造的这逼人的艰涩中大吃一惊,或者在那童稚的天真中会心一笑。更绝的是无论何种情绪,那音乐仿佛总能钻入你的心里,为你当下正在纠结的心打开一扇天窗。我猜想他已经不仅轻易地溶入了自己的感情,他甚至能捕捉听者的情绪与之合一,真正的琴人合一。唉,总之四个字,高深莫测。”
  我终于看到了被感染时的周朴了,一样不再恪守沉默,一样的口若悬河,看来关键是得点燃他的心灵。他还讲了很多,而我向你描述的只是我记住又“翻译”润色了的一部分,我可记不住他那种动不动就“该死啊、该死啊”(一种云南方言里的口头语,放慢了听就像“该死啊”)的云南式普通话,有时甚至听不懂。(为了表达得顺畅,以后我也还是继续以我的“翻译体”转述,虽然这样减损了他那些好笑的“该死啊”的特色)。

 楼主| 发表于 2011-8-22 14:13: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普普 于 2011-8-23 21:17 编辑

我私下想,就这么回忆都能让他如此兴奋,他一定是被震撼了,怪不得他刚才不起兴,相比之下,我这真是小儿科了。
  琴我合一已举世罕见,琴他合一,闻所未闻。我有点不信,可观察周朴又的确不是那种信口开河,浮夸虚张的人。
  后面周朴又说了一句话,更是让我好逞强不服气的老毛病立码白骨精一样现形了。他说:“我只和他聊了一次,就觉得儒释道他都很通的。”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我就易激惹得像个神经衰弱的病人似的。
  裳儿,我得说我原来根本不这样,是最谦虚随和的那种人。可是,正应了那句老话“没本事的时候还好,越有本事脾气越大”,自从觉得自己悟到一些东西,有了某种秉持之后,“我慢”却悄悄滋长出了巨大的阴影。骨子里居然不知不觉有了一种平常人都不入眼的骄傲,以致等闲根本触及不了它的痛处。于是,它乔装打扮,高姿态地使我这表面经常表现得更加谦和了,可其实都是假的,自己都觉察不到。非是遇着高手,一下才激起潜伏了的逞强甚至嫉妒的心,也才使我更加洞然明淅,心里的一片明空无论多么愉悦,智慧与悲悯的境界无论多么层出不穷地涌现,也还只是假象,也还是建立在“自我”之上的感觉而已。修养是在不断地改善,却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就像老泡说的,那个根子——自我的根子还没拔除净尽、彻底斩断,它还没有完全地死掉,还占据着它的王国,深深地扎根在我生命的土壤,并且窥伺任何适合的机缘随处蔓延。
  
  “是在大理吗?有时间我一定去讨教讨教。”当时说是讨教,心里却早有了几分不忿。周朴把他捧得那么高,想我走南闯北,说实话,除了老泡我心服口服,儒释道三教从根儿上敢说通达的我还没见过呢。
  大学里的“叫兽”基本上是信口胡言,执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沿袭而来的极左范本,错解连篇。至于说心得、心悟之类的出版物也大多忽悠大众,等于在一大群盲目人面前跳舞,博个响亮的名头儿、糊涂的掌声。
  比如说到庄子,都是给你描述一番庄子如何如何洒脱,如何如何逍遥,却说不出庄子怎么着了、或者凭什么就能如此洒脱。“诸方圣贤宁有种乎?”别以为庄子生来就是个贵种,天生爹妈就给了这么个好性格,我可不这样认为。 我认为庄子,老子,耶酥,佛陀这样的尊者,生来与我等无二,天生“贱种”,天生是被“自我”附着的贱人。可是,他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发觉了什么才引生了某种蜕变,以致活得心无挂碍,逍遥自在。
  “他做什么的呢,以何为生。”
  “他卖字为生,我是在大理僻静的小街上认识他的。”
  出乎意料,我途经大理的时候,也在大街上见过一些卖字的先生,难不成那里面就有这高人的身影。
  “噢,你还记得我那里竹书的那幅‘对子’吗,那就是他的手笔与创意。”
  怎么不记得,那幅“对子”、那些“对子”着实让我很是艳羡。
  这时候,水快开了,他去泡茶了,这当儿,我给你说说这幅“对子”,以及我怎么认识周朴的吧,颇有传奇色彩。

太多了,发个全文链接吧http://www.tianya200.com/r/37/37068/1.html
发表于 2011-8-22 15:04:56 | 显示全部楼层
淳朴不乏雅致,自然不乏风情,不错的转载.谢谢普普分享{:soso__9969277434337882753_1:}{:soso__17443836460004782581_2:}
发表于 2011-8-22 18: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山居性纪,好境界。
谢谢亲爱的普普分享。{:soso__4977465252532709707_1:}
发表于 2011-8-23 15:18:05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亲爱的普普分享,走进生命禅院我只管按照雪峰导游的线路图行走,一切简单化
发表于 2011-8-24 08:26:0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的分享!
发表于 2011-8-26 10:42:57 | 显示全部楼层
文文 发表于 2011-8-22 18:10
山居性纪,好境界。
谢谢亲爱的普普分享。{:soso__4977465252532709707_1:}

写的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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