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光明圆满 ——中国传统中的明月意象解读
宇宙的底色是黑暗。 生命的底色也是黑暗。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生命源于无形,也归于无形;源于黑暗,也归于黑暗。顾城说: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在黑暗中寻找光明,是生命的本能,也是生命的幸福所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明月皎洁圆满,美人窈窕娴雅。美人如月,明月似梦。明月总在天上,美人只在梦中。叫我如何不想她?让人如何不忧伤?《诗经·陈风·月出》中的月光美人,象征了我们的追求与梦想。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人生成功如曹操,却为何感叹“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荷马史诗》中有个西绪弗斯,他被诸神处罚推一块巨石上山。每次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巨石推上山之后,巨石又会重新滚下。于是他不得不重头再来。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大师阿尔贝·加缪认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西绪弗斯。我们的每一个欲望,每一个梦想,每一次追求,就是那块巨石。前一个梦想实现了,新的欲望、新的梦想、新的追求又会接踵而至。
《短歌行》中的曹操,虽然已经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把巨石推上山了。但新的梦想依然明明如月,高挂蓝天;“欲上青天揽明月”依然是诗人的宿命。只要生命犹存,只要欲望尚在,追求过程中的向往与企盼、努力与艰辛、挫折与失败、痛苦与煎熬……就不可断绝。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月色溶溶,波光粼粼。江天一色,万里无尘。天地澄澈明净,我心皎洁空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生命有限,时空无穷。“死而不亡者寿。”有限的生命靠什么获得永恒呢?是我们自强不息的追求,还是我们纯净而孤寂的灵魂?是我们见性明心的淡定,还是我们纯真而执着的挚情?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一部中华文明史中,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将有限的人生融入浩浩时空,把无限的心灵链接茫茫宇宙,孤篇横绝,皎如月轮。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茫茫大海上,皓月初升。月光普照大地,普照众生,也照亮了诗人张九龄的心海。灭烛望月,月华如洗,清光满怀。诗人此刻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慈爱如满月清辉,在诗人心中静静流溢。在水一方的伊人啊,让人牵挂的人们啊,煌煌大唐的苍生啊,就让我把这饱含思念与祝福的满手月辉赠给你们吧。
一曲“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尽显诗人张子寿的明相气度。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中华大地,山川秀美,气候宜人;物产丰饶,人杰地灵。长城以北环境恶劣,游牧民族总想南侵。“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也就成了中国历代抵御外敌入侵的主旋律。
千年明月,千年雄关;万里长征,万里江山。千年依旧的雄浑,千年依旧的苍茫,千年不变的悲壮,千年不变的梦想。 王昌龄这首《出塞》,被明代诗人李攀龙推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当之无愧。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王维,字摩诘。《维摩诘经》是禅宗六经之一。古印度维摩诘居士主张在欲无垢,红尘行禅(即后世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是世俗众生解脱尘世烦恼的榜样。中国在家信佛的人都称居士。从王维的名字,可见其父辈的佛学修为。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秋日傍晚,雨后青山,让人的心灵更加清新、纯净、空明。明月高挂碧空,也高挂在人的灵魂深处;清泉流过松石,也流淌在人的心底。内空的翠竹为什么生动鲜活起来,原来是天真无邪的少女浣衣归来了;清净的荷叶为什么灵动摇曳起来,原来是闲适的渔舟撑过来了。去留无意,春日的芬芳消逝了又何妨?只要心中光明温暖,哪儿不可以停留,何时不可以心花灿烂呢?
身在红尘;心中明月高挂,清泉流淌,物我合一,百魔难侵。诗意栖居的王维深得维摩诘居士不二法门,堪称“诗佛”。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李白是个天真浪漫的诗人。没有天真浪漫,就没有诗仙。也正是天真浪漫,撕碎了李白出将入相、兼济天下的美梦。一朵纯净的莲花,怎么可能容于污浊的官场!天真浪漫,怎么可能在权诈场中生存!青莲居士李白混到“世人皆曰杀”的境地,并非偶然。可喜的是,生活的磨难,并未改变诗仙的本性。不管现实离梦想多么遥远,那轮明月永远高挂于诗人的灵魂深处。
李白的月亮,时而超凡高远:“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时而飘逸旷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时而孤寂冷清:“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时而激情澎湃:“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时而明净清幽:“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时而绮丽华美:“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轮明月,在诗仙的笔下变幻莫测,超尘脱俗,出神入化。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安史叛乱,九州烟尘。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兄弟离散,死生难明。身在江湖,心忧苍生。孤雁哀鸣,寒意浸心。
现实黑暗寒冷,故乡依旧月明。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是诗人不懈的追求,毕生的憧憬。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自由自在、相亲相爱,是战火外的和谐,黑暗中的光明。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哪怕时时碰壁、处处艰辛,惟愿兼济天下、泽被苍生。
不管世态多么炎凉,不管现实多么无情,杜甫的心灵之乡从未忘记忧国忧民,从未忘记悲天悯人。身在苦海,心怀光明。大慈大悲,诗中哲圣。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领导新乐府运动的白居易,终于因为自己反映民生疾苦的诗篇,而不容于官场,被贬为江州司马,转而“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从此,独善其身的白乐天人如其名,寄情诗酒,栖心释氏,乐天知命。随着胸怀日益宽广,内心日益明朗,白居易的眼中已不再是“两鬓苍苍十指黑”,不再是“杜鹃啼血猿哀鸣”。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遭贬7年后的白居易,在赴任杭州刺史途中,写下了这首《暮江吟》。此时的白乐天,内心明净似弯月,世界圆润如珍珠;一切都那么养眼,一切都那么悦耳,一切都那么喜人。不知不觉中,白居易眼中花上的刺,已然转换成香山居士心中刺上的花。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般的华年,珍珠般的岁月,美玉般的情感,明月般的皎洁,阳光般的温暖。到而今,珍珠化泪,杜鹃啼血,前尘似梦,往事如烟。写不尽的惆怅,道不明的伤感。世事无奈,人生无常,岁月无情,恰如“锦瑟无端五十弦”。生命中的难言之痛,至苦之情,无尽之哀,郁结而成李商隐的《锦瑟》,让人百读不厌,九转肠回。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风景依旧,世事变幻。月明人倚楼,月光如水,水光接天。“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去年同来望月的人儿啊,如今你在哪里?你可知道有人为你朝思暮想,梦饶魂牵?晚唐诗人赵嘏的《江楼感旧》,足令江流千古,江楼千古。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庭院空寂,冷月高挂。断断续续的捣衣声,伴着断断续续的寒风,融入凄冷的夜色里,吹进备受煎熬、彻夜难眠的诗人心中。想当初,“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到如今,“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一旦归为臣虏的南唐皇帝李煜,受尽人格侮辱与精神折磨。百般无奈,千般愁绪,万种滋味,剪不断,理还乱。亡国之君、莲峰居士李煜的月色,照彻世间大悲大苦。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司马光批评王安石变法有四大弊端:侵官、生事 、征利、拒谏。新设机构、侵官乱政,打破常规、生事扰民,都严重触及儒家官宦文化稳定而保守的内核。“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天下理财”则见利忘义。强势推行变法,而拒绝接受意见,更是犯了众怒。
所以,从司马光、范纯仁(范仲淹之子)到欧阳修、“三苏”父子、曾巩、黄庭坚等众多儒家正直知识分子,都激烈反对变法。尽管王安石一生不恋官位,不贪财货,不好女色,正大光明;但推行变法亟需人才,众多小人乘虚而入。这些小人(如《水浒传》里的蔡京)的参与,把一场轰轰烈烈的变法图强运动搞得乌烟瘴气。变法失败、王安石罢相,也就在所难免了。
身为皇帝的宋神宗咽不下这口气。一年后,王安石再度拜相。他曾两次辞官而未获准,赴京途中,写下了著名的《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此时的王安石,早已没有了《游褒禅山记》中的凌云壮志。虽然皇帝信任的春风再次吹拂自己的心中止水,但心灰意冷的王安石却只愿早日回到江南,回到明月照耀的明净世界。第二年,55岁的王安石再度罢相。从此闲居江宁,独善其身。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改革派中的众多得势小人,抓准时机对保守派还以颜色。名声很大、地位不高、天真烂漫、心直口快的苏轼,成了杀鸡儆猴的最佳人选。王安石再度罢相两年后,臭名昭著的“乌台诗案”应运而生了。
一群御史台(别称“乌台”)的小人,从苏轼的诗作中断章取义,指控他“大逆不道”。因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惯例,加上包括王安石在内的众多人士的多方搭救,在经过4个月痛苦的牢狱折磨之后,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而弟弟苏辙及苏轼众多的朋友受牵连或贬或罚。
谪居黄州的东坡居士笔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险峻而黢黑的大山高高耸立,心中的光明显得那么的渺小;潋滟的水光悄然消退,满眼怪石林立,如猛兽奇鬼……随着一声尖利的长啸,长期的郁结之气似火山喷发,草木震动,山水含悲。
三国时的李康在其《运命论》中写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苏辙也曾说:“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才华横溢的苏东坡,因为自己的天真烂漫而吃尽苦头,终身坎坷;也因为自己的天真烂漫而高绝千古,光耀华夏。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变法失败后的北宋王朝,奸臣乱政,党争不断。40多年后,随着金兵铁蹄的南下,北宋的覆亡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官吏无行,朝廷无能。一个愤怒的女子发出了气壮山河的呐喊: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原本沉醉藕花、不知归路的纯真女子李清照,从此背负起了国破家亡的大悲大苦。以女子之身,思救国之事;以卑微之位,虑天下兴亡;以柔弱之躯,容高远灵魂;以绚丽之笔,写千古诗篇。“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当春归的大雁带来华夏文明繁荣昌盛的消息,这个独上兰舟的美丽女子,恰如一轮满月,清清朗朗,普照中华。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王安石变法的失败,还催生了另一个恶果:越来越保守封闭的儒家文化,终于衍变成了“存天理,灭人欲”的宋明理学。
几百年后,在曹雪芹幻想的清纯世界——大观园中,两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以她们诗意而敏感的心灵,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压抑与黑暗,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虚伪与冷酷,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助,于中秋月圆之夜,联袂吟出了这个冷人心魄的诗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史湘云和林黛玉的月色,凄清寂寞,寒彻肺腑。
一部《红楼梦》中,从思想专制到道德虚伪,从朝政腐败到社会黑暗,从世事无奈到人生无常,从岁月无情到天地沧桑,悲凉之气,遍被华林。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王国维在一首《浣溪沙》中感叹道。
置身芸芸众生中,太多的梦想有待我们去实现,太多的牵挂让我们舍弃不了,太多的责任须要我们承担。我们只能在现实到梦想的路途中跋涉,在灵魂与欲望的迷津前徘徊。哪怕高明如高峰皓月,我们也不得不选择留在红尘,不得不面对无处不在的是与非、成与败、荣与辱、得与失、悲与欢、苦与乐、聚与散、生与死……生命中的天罗地网“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红尘纷扰,皓月高照,前程渺渺茫茫,我们应该何去何从?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夕阳西下,笛声呜咽,离恨恰如春草;酒壶已空,余欢将尽,唯剩别梦苍凉。该告别的终将告别,该上路的依旧神伤。茫茫天地间,漫漫人生路,我们的灵魂一直在流浪。光明的世界在哪里?乡关在何方?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前驱,早年的弘一法师才华横溢,成就斐然;中年皈依佛门的大师,精研律学,普渡众生,慈悲安详。在此,就借弘一法师临终之际留下的偈语,作为本文的结尾: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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